发布日期:2019-1-10 作者:admin 来源: 2005年8月3日
黄山市昔称徽州,所属各县各有方言,互相听不大懂,却又有一种无以名之的徽州腔,初次见面便可辨识同乡。徽州人有徽州情结,有机会就喜欢说“我是徽州人”,颇有引为自豪之意。离乡越远,时间越久,越是浓烈。1979年秋,阔别四十多年后我第一次回到屯溪,正年临花甲,最使我感到亲切、欣喜、愉快的是满耳乡音,徽州话,不同的徽州普通话。我马上想到“少小离家老大回,乡音无改鬓毛衰”,感到没有过的享受和体验。可惜当时还在工作,匆匆而来,又匆匆地走了。改革开放后条件方便了,离休后时间充裕了,我又回来过几次,可惜由于种种原因,仍然是来去匆匆。2004年末,我又一次回来,这次比较从容,到的地方和看望的人比较多,引发不少回忆与思考。后来得到一本《中国徽学国际研讨会》(部分论文和论文提要),这个会是2004年11月中旬在黄山市召开的,到会的中外专家、学者100余人,发表了论文90多篇,涉及徽州文化的各个方面,可以说近年研究的最新成果都集中在这里了。其中有些过去曾略有所闻,有些则是“新闻”,使我增长了知识,开阔了眼界,得益匪浅。综合各家之言,使我对自己故乡的历史有了比较完整的了解。我就此勾勒出一个粗线条的轮廓,也是我对徽州、徽商、徽文化的再认识。
古徽州是伟大祖国一块神奇的土地,位于安徽南端浙、皖、赣交界三角地带。高山环绕,险隘阻路,形成隔绝于外界,比较封闭、相对独立的自然地理单元。境内重峦叠嶂,河溪纵横,气候温和,雨量充沛。土著的山越人性格淳朴、强悍,“断发文身、火耕水耨”,“勇悍尚武,不纳王租”。据史料记载,秦始皇三十七年(公元前210年)正月,置“黝”(黟)、歙二县,后属新安郡,距今已有2215年历史,不过被视为蛮荒之地,人烟稀少。
秦始皇建立的大一统的中央集权的封建专制帝国,经济、政治、文化都与西方不同。悠悠两千载,一方面遗留下富丽堂皇、高大巍峨的宫阙,气魄恢宏,威武雄壮的陵寝;另一方面则是看不见、数不清的奴役、欺压、痛苦、饥荒与死亡。尽管经历了多少次周期性的改朝换代、分分合合、战乱灾变,中国超稳定的社会结构和自成体系的文化传统一直没有什么实质性、根本性的变化。压在这个帝国最下层的农民,也就是农奴,就在鲁迅先生所说的“暂时做稳了奴隶———想做奴隶而不可得”的循环中代代相传。在江、淮、河、汉古老的中原大地,所谓“太平盛世”,不过是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时代;一到改朝换代,想做奴隶而不可得,则变为“荒蒿满路,鸡犬无声”了。
相对而言,徽州就成了躲避战祸世乱的一方乐土,即陶渊明理想中的“桃花源”。出入黟县的“桃源洞”及徽州其他不少地方,也确有这种意味。正如南唐名士许坚的诗所写:“黟邑小桃源,烟霞百里宽。近村闻犬吠,人尽古衣冠。”
徽州土著“山越”人在汉末就逐渐与中原文化融合。据《徽州五千村》课题组调查,现存的徽州古村落都是中原名门望族移民后裔形成的。由晋“永嘉之乱”迁入徽州的土族有程、鲍、俞、黄等十五个家族;唐代黄巢起义时,士族避战乱迁入徽州的有陆、陈、叶、孙、洪,罗、舒、吴等四十八姓,是移民量最大的时期;两宋之际,迁来徽州定居的有柯、宋、张、周、蒋、吕、韩等十三姓。这些中原移民往往聚族而居,有些便以其姓氏为村名,如陈村、汪村、王村、鲍家村、苏村,周家村、冯村、郑村等。有些则是定居后依经典定名,不落凡俗,如棠樾,斯干、呈坎、南屏、唐模、万安、澹淇、紫阳、碧阳、紫阳、商山、伦堂、桃源等。我们商山吴姓始祖竹洲先生,宋绍兴二十七年进士,曾授广西南路安抚,谥文肃。我自小就知道有文肃公这个老祖宗。听祖父说,文肃公有一方歙砚,一直珍藏在北京故宫。有人说徽州是移民社会,不是没有道理的。封建社会极重门第,士、农、工、商之间等级森严,几乎成为不可逾越的界限。中原士族原是门阀制度的既得利益者,迁入徽州,失去权势,成了落汤鸡,有的还不得不隐名埋姓,躲进深山僻野,但内心看不起粗野的农民。他们不能不以农为生,而又不甘心世世代代沦落下去,所以特别重视子女教育,期望子弟东山再起,重光门第。这些中原望族的后裔后来成为徽州人的主流,把中原的汉文化带进徽州并逐渐普及,当地人民淳朴、强悍的性格中也就注入了崇儒、尚礼的一面。
隋唐开始建立的科举制度,是封建社会读书人改变自己命运的主要途径。“学而优则仕”,发愤读书、博取功名,成为读书人一生追求的最高目标。徽州府六县历代中进士的总数,居全国第二,仅次于素以文化昌盛闻名的苏州府,而超越了许多古老文明的中原地区。科举时代全国历代状元有800多名,而休宁一个县在宋嘉定到清光绪的600余年间,本籍与寄籍的状元却达19名之多,超过了苏州府的任何一个县而成为第一状元县。唐宋时期徽州有些读书人通过科举仕宦进入统治集团,有了“名臣辈出”的声誉。那些失去了世袭垄断特权的后裔门,终于吐出了多少代以来积压在心头的郁闷。明清时期,以才入仕,以文垂世者愈来愈多,甚至出现了“兄弟九进士”、“一门四尚书”的佳话。
《论文摘要》的目录中有篇论文《元代———徽州文化研究中不可忽略的一个历史时期》,可惜太简略,未见其详。而我觉得,徽州社会发展的关键时期是南宋。主要因为两件事情,一是南宋迁都,政治、经济重心南移;二是朱熹理学的崛起。
靖康之变,徽、钦被虏,京都由汴梁(开封)迁至建业(南京)、绍兴,不久又迁到建康(杭州),才算稳定下来。历时157年的南宋一代,强虏压境,风雨飘摇,只是个偏安的局面,但是长江以南,特别是钱塘江流域广大地区却得到进一步的开发、发展。随着政治重心南移,经济、文化也更加繁荣昌盛起来,传统农业开始出现变化,特别商品经济勃兴,成为时代标志。北宋京城汴梁人口120-150万,是中世纪世界上最大的都市,当时欧洲城市一般只有10万人左右。杭州建都后逐步发展到120万人。有记载说,“每日消耗花椒需一百担以上”。持续不断的建设造成了京都日新月异的繁华,也使徽州满山遍野的杉木、生漆以及茶叶、竹器、山货有了销路,为徽州商人大规模兴起创造了条件,新安江———钱塘江成了黄金水道。花山石窟之谜,据说有21种解释,但说来说去,最后恐怕与杭州建都有关系。徽州本系山野偏僻之区,如今成了京都腹地,商贸和整个地域经济都得到最好的发展机遇。自北宋宣和三年(1121年)至清宣统三年(1911年)以后,徽州一府六县的建制,八百多年稳定未变。此后几次改朝换代的大动乱,徽州仍比较稳定,没有受到重大冲击。这一点对徽州经济、文化发展的意义决不可低估。
朱熹是宋代大儒,传承“二程”(程灏、程颐)理学,成为理学的集大成者,使孔孟儒学发展到了一个新的阶段。他所作的《四书集注》受到宋理宗的高度重视,“读之不释手”,宝庆三年(1227年)追封朱熹为信国公。元代仁宗时正式规定“四书”与“五经”并行取士,明、清也是“四书”、“五经”并立科场,而且“四书”越来越受到重视,理学体系居于此后数百年间学术思想的主导地位。朱熹的父亲朱松是徽州人,在福建做官,朱熹的出生地和一生主要学术活动都在福建,但他籍贯是徽州婺源,他一直自称徽州人,各种著作的署名也往往是新安朱熹,并曾二次回到徽州扫墓、省亲、讲学,弟子众多,影响极大。毛泽东多次讲过,朱元璋平天下得益于徽州人朱升谋划的战略:“深挖洞、广积粮、缓称王”。这个朱升就是朱熹理学的宣传继承者。朱熹理学的影响遍及全国,还传到周边国家,形成体系庞大的“朱子学”,对“儒教文化圈”各国的社会文化乃至历史进程都有影响。正因为如此,他在故乡徽州就更被当作偶像顶礼膜拜。徽州人妇孺皆知“前有孔夫子,后有朱夫子”,以此为最大的荣耀。出了“朱夫子”之后,徽州被称为“东南邹鲁”、“程朱阙里”(程颢、程颐祖籍也是徽州)而受到尊敬。所有徽州人都似乎圆了一个“重光门第”的梦,从此腰板挺得更直,更有了信心和志气,比某个家族子弟中了进士、点了状元还要风光。休宁茗洲村《吴氏家典》中写着这样的话,“新安为朱子桑梓之邦,则宜读朱子之书,取朱子之教,秉朱子之礼,以邹鲁自恃,而以邹鲁之风传之子若孙也。”当然,对社会发展起决定作用的是经济基础,是生产力的提高。但文化的反作用和影响的持久力,也是绝对不可忽视的。文化包括习俗,胡宁说:“习俗具有相当的稳定性,一个地区一旦形成某种观念与传统,是不容易改变的。它将以特有的惯性推动着人们不断运转,古徽州各县勤于诗书,习文重儒,早已成为民间通行的风范。这是人才不断涌现的关键。”这一点意义更不可以低估。
也许可以说,徽商登上历史舞台之前,曾有过长期的酝酿准备时期。这种准备,无论物质的还是精神的,南宋已经开始了。